本文转自:福建日报

“泡碗扁食。”父亲带我走进楼下的小店。

那年,在闽西小城长汀,七岁少年第一次遇见扁食。当时,母亲在乡下工作,父亲是医生,每天忙得飞起,扁食是小城中最方便的快餐之一。

小店是夫妻店,老板娘手速飞快,竹片在肉馅上一粘一转,往皮子上一抹,手一抓,就包好一个扁食。灶上有两口锅,一个锅是开水,煮扁食,另一个锅是高汤,泡扁食。大碗摆好,猪油、盐、味精、麻油、酱油打底,冲入高汤,舀进煮好的扁食,撒上葱花,上桌,就是一碗活色生香的扁食。鲜香烫口,皮很薄,一抿就顺滑入口,馅不多,能吃出肉味,有盐有味。

这就是扁食,抑或叫扁肉,这种小吃在福建大概就是这两种叫法。当然,它还有很多其他名称,广东人叫云吞,四川人叫抄手,湖北人叫包面,更多地方则称之为馄饨。名字只是代号,重要的是,这样一碗小吃,承载了太多人的家乡记忆。我相信,大部分福建人的味觉记忆中,都会有一碗扁食。

扁食能够风行八闽,物美价廉是第一要素。处处见得到,人人吃得起,你可以毫无负担地走进店里,来上一碗,享受一刻钟与美食独处的时光,这是扁食带给人的最大慰藉。

有人说,人间烟火中,最动人的一定是食物与人的故事。每个人都有和扁食的故事,或多或少。我更相信,没有在深夜吃过一碗热腾腾扁食的人,不足以话人生。

一碗好扁食,必须皮、馅料和汤头达到完美契合,方能色香味俱全。

皮要薄且有韧劲,包出的扁食像一朵朵云彩漂浮汤中;馅不一定要多,但要有味,要能吃出肉的感觉;最好的汤头,调和是第一要素,猪油的香,葱花的冲,迎面扑来,即使吃得唇热舌烫,“打耳光”也舍不得放手——上海人这个形容词用得真好,后来,我还专门去寻找沪上的“耳光”馄饨,这是后话。

福建扁食的江湖,有点像金庸武侠世界中的华山派。同一个门派,同一种功夫,却分了剑宗和气宗。食物的江湖虽不像小说一般惨烈,但也有区别,毕竟“甲之蜜糖,乙之砒霜”,众口实在难调。

真正让福建扁食分成两派的,还是馅料——它的制作方式,将扁肉分成了捶派与剁派。

捶派,顾名思义,要将瘦肉捶打成泥,沙县扁肉、水吉扁肉、建瓯扁肉是典型代表;另一派则为剁派,将瘦肉细细剁成臊子,福州尚干扁肉、长汀扁食、阿肥发扁食、仙游扁食等都为个中翘楚。

两种处理方式,会得到两种不同的口感。

在我看来,捶派和剁派就是剑宗和气宗的差别,虽各有千秋,其实殊途同归,完全可以握手言和。只不过,山海相隔,口味差异,让两者各领风骚数十年。

沙县小吃的崛起,是扁食江湖的格局完全改变的原因。

沙县小吃是捶派扁肉的后起之秀,它的扩张始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。那时,他们的扁肉以其独特的口感猛烈冲击着闽西小城的扁食市场。时至今日,我依然记得第一次品尝沙县扁肉时的情景:扁肉饱满结实,口感爽脆,在每一口的咀嚼中,总会给人一种豪放吃肉的错觉。更致命的是,沙县的扁肉花样百出,煮扁肉、拌扁肉、炸扁肉……这样的“妖艳”招数,岂是山区小扁食能招架得住。城头变幻大王旗,长汀县城小吃摊一夜之间,半数卖起了沙县扁肉。

小城传统扁食的退败只是那场大潮下的一个缩影,攘外必先安内,沙县扁肉由此冲出福建,走向全国。

多年后,我到沙县出差,特意去了当地的庙门扁肉,各种吃法逐一点过去,尤其是拌扁肉,用的是民间磨坊的花生酱,鲜活油润,香气扑鼻,一连吃了好几碗。沙县之行,于我而言,既是怀旧,也算圆梦。当年,沙县扁肉就是用多元的吃法征服了许多喜欢新鲜的年轻人。他们向往着外面的世界,渴望走出小城,尝一尝不一样的味道。高考前一天,我过生日,一群好友聚在桥下坝的一家沙县小吃店里。除了拌面扁肉的“情侣套餐”外,我们还大胆地尝试了炸扁肉、拌扁肉,我们谈笑风生,畅谈未来,言语中全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。那是青春的味道。

相比捶派的豪放,剁派有些婉约,也多了几分风味。

肉还是选猪腿瘦肉,但细细的剁制中,加上了别的佐料:沿海的,加虾米加干贝;山区的,加香菇加荸荠,追求的都是一个鲜字。这样的扁肉,可以吃出细细的颗粒肉感,馅不在多,却回味悠长。

在过去,山区扁肉捶派居多,沿海扁肉则以剁派为主,两者泾渭分明,口感分明。如今,绞肉机的使用将从业者从繁重的打肉剁馅中解放出来,大大提高了效率,也让两个流派有了融合的趋势。

毕竟吃多了沙县扁肉,大家也会怀念丰富多彩的本地扁食。

比如,福鼎老街上有家黄记馄饨,五代传承,店里别无他菜,只卖一碗馄饨。皮薄馅多,酸辣口味,最妙是那一勺葱头油;

厦门的赖厝埕扁食嫂,一家有故事的老店,躲在大同路上,低调得不像话。他家不连锁,不加盟,别无分号,狗虾上市时,鲜虾扁食不可错过;

在建阳水吉,我吃到一家没有店名的扁肉。一眼望去,这家店的生意最红火——打肉的木槌就在店里,扁肉脆而弹牙,搭配一块水吉的光饼,很过瘾;

寿宁的武曲镇,一条街都是扁肉店,同行就在边上,谁也不敢偷工减料,“隔壁的福安人常常开车过来吃,就为了一碗扁肉”。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说,店里的扁肉笑开了花……

还有福安穆阳的扁肉,精妙之处在于臊子,这里的扁肉,像极了馄饨面;连城大桥头的扁食,皮薄肉多,上桌还会加一颗特制的卤蛋……此外,还有很多的扁食店,我从他们的世界路过,他们回馈我美好,恰如江湖故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。

有人总喜欢说,历经千帆,归来依旧少年。扁食也一样,当各种口味都尝遍,你总会想起家乡楼下的那碗扁食。

那是故乡,是青春,是回不去的点点滴滴。